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罗网
　　几日后，安全区里竟然起了传闻，说中国士兵已准备收复这座城市，甚至有人称在城里已经看到中国士兵了。
　　这个消息让中国人都起了莫名的激动，大家压抑着兴奋，彼此用眼神传递着心底的激动，直到把这种火焰传递到安德列的眼睛里，在他们看来，苦日子结束后，第一个该感谢的就是这个平时根本就停不下来在一直忙里忙外的德国老头。
　　而安德列却没有回应中国人的目光，他忧郁的目光依旧，穿过教堂残破的玻璃，他很快发现用来装饰安全区内茅舍和房屋的日本小旗一夜之间都不见了，而且所有中国人别的日本人专门发的甄别臂章都不见了。
　　传闻似乎来自别的安全区，安德列警告周围的中国人不要轻举妄动，不要相信更不要参与难民袭击日本大使馆的消息和行动。因为根本无法想象这种缺乏任何根据的消息会招惹什么样的灾祸，安德列派人加强了昼夜的巡逻和安全区门口的执勤工作，在他看来，中国人现在压根就没有力量收复南京城，恰恰相反，现在中国人哪怕有微小的骚乱都会被日本人立即处死。
　　因为需要人手，他让管委会里来自瑞士的年轻传教士大卫在安全区里多找一些青壮年男子充实到执勤和巡逻的队伍中来，大卫似乎很乐意，不仅很快就完成了工作，还把在这项工作中帮了他大忙的最近他刚刚结识的一位叫做赵昆仑的南京商人郑重介绍给了他的上司——安德列。
　　安德列和赵昆仑在几次交流之后，逐渐高兴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安全区里至今仍保持着完全的平静，传闻也逐渐消淡了不少，而另一方面，则是赵昆仑眼里虽然没有那种大多数中国人曾经想传递给他的光芒，但是在这个中国商人身上，安德列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但足以让人镇定的力量。
　　赵昆仑告诉德国神父，虽然传闻缥缈根本就不足信，虽然寒冬依旧城市依然破烂不堪，但是，从传闻迅速到来再到四处疯传这说明在人们心底春天的种子已经萌芽。哪怕这颗种子稚嫩还经受不了一丝严寒，却让中国人在苦难生活里有了盼头，而一旦生活失去了所有的盼头，那才是彻底的悲哀。
　　这天，下关上空悬挂起一个日本气球。消息传到安德列负责的安全区时，赵昆仑提醒他得留神！
　　果然，安全区管委会上一级自治委员会的顾问跑来告诉大家，日本人准备向该委员会赠送5000袋大米，条件是这些米不能在安全区内分发。
　　大家沉默下来，显然，日本人不愿意再让安全区存在下去了，虽然无法明说，但是日本人的心思一清二楚：他们要以此促使安全区的居民自动重返安全区外的住处。
　　这是否能行，大家讨论不休，而赵昆仑却一直沉默不语，安德列最后一言九鼎：还要等着看！
　　第二天，等来的不是事态新的进展，而是一张日本报纸《东京每日报》，经过翻译，大家了解到了上面的新闻：
　　正常状态已恢复！中国商人准备开张新的商店！
　　南京已经肃清了抢劫的中国人，现在可以期望该城不久将恢复正常状态，中国商人已经离开难民区，准备重新开张营业。
　　城里的和平与秩序得到了日本宪兵队的维护，日本宪兵队在中国政府所有重要的大楼前，如行政立法院、财政部、中央军事研究院和中央航空学校前都布了岗哨。
　　带来报纸的是一位叫做贝茨的博士，幸亏有这份报纸，否则根本不可想象，当大量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妇女领了大米回到自己的家后，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他们。
　　事实上，直到南京城陷落快一个月了，正常状态也没有恢复！难民还住在安全区并且不敢出去，他们的妻子仍然有时刻遭到四处游荡的日本士兵奸污的危险。
　　“抢劫的中国人”，安德列神父在嘴里咕哝着，他的目光从大家脸上扫过，大家一致摇头，现场没有人看见过中国人在城陷后抢劫，“也许在12月12日到13日的那个夜里有几个，”神父喃喃自语，“但是”神父嚷起来，“与从12月13日起抢掠的日本士兵相比，他们简直是天使！今天，整个城市没有一家店铺没有遭到日本人的抢掠。在这些被洗劫一空的、如果不是被烧毁也是大部分成了断壁残垣的城区，怎样振兴商店，目前对于我们还是个谜。”
　　很显然，神父对报纸上所说的中国商人准备重新开张营业，压根就不相信。
　　更何况，身边就有一位现成的中国商人——赵昆仑，他也没有得到任何允许他的商店重新开张的信息。
　　在报纸的另一面，竟然还有一段更加滑稽的报道。
　　南京一片惨状，到处是断壁残垣，只有外国人的房屋完好无损。
　　据司令部通讯员村上大马壮报道：
　　只有外国大使馆、公使馆、领事馆和公共建筑物没有遭到日本军队的轰炸。这个事实表明，当日本人向昔日的中国首都发起攻击时，他们轰炸得多么准确，他们是多么慎重。
　　安德列至此彻底明白过来，就在他这个外国人的眼里，他就亲眼见到了日军在攻占南京后允许一些部队对60栋德国人的房屋中的至少40栋进行了抢掠并把其中两栋房屋彻底烧毁。美国人甚至有120所左右的房子被日本士兵抢掠或破坏。与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一切不一致的是，日本报纸在千方百计粉饰太平！
　　赵昆仑进一步表达了他的忧心：日本人不仅是在粉饰太平，而且还在编织一张网，一张让中国人放弃抵抗甘当顺民的网。
　　给你粮食，让你回家，店铺重新开张，升起和平的热气球，再配上图片和大段文字介绍，让这样的假新闻蒙蔽无数日本国人、中国人乃至世界各国人的眼睛，让他们相信，所有关于日军在南京乃至全中国针对平民施加的暴行都是子虚乌有，所有这方面的指责都是不实之词，日本鬼子，不仅事实上在干着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还无耻到要强奸民意，在全世界面前掩耳盗铃！
　　在场的几个外国人都摇起头来，日本人的可耻让他们再一次领略到了，原来在他们眼里，勤奋好学的东方矮个子变成了变成了一肚子坏水和做一套说一套的奸诈小人形象。
　　穷苦人，你不可因他贫穷就抢夺他的物，
　　也不可在城门口欺压困苦人。
　　因耶和华必为他辨屈，
　　抢夺他的，耶和华必夺取那人的命。
　　好生气的人，不可与他结交，
　　暴怒的人，不可与他来往，
　　恐怕你效法他的行为，
　　自己就陷在罗网里。
　　不要与人击掌，
　　不要为欠债的作保。
　　你若没有什么偿还，
　　何必使人夺去你睡卧的床榻？
　　你先祖所立的地界，
　　你不可挪移。
　　。
　　不要吃恶眼人的饭，
　　也不要贪他的美味。
　　因为他心怎样思量，
　　他为人就是怎样。
　　他虽对你说：“请吃，请喝”，
　　他的心却与你相背。
　　你说吃的那点食物必吐出来，
　　他所说的甘美言语也必落空。
　　安德列脱口而出的《圣经》段落让再次听到“神谕”的赵昆仑瞬间石化了。冰封的往事潮水般在深海般的心底涌起。
　　那时的赵昆仑还很年轻，年轻到不畏惧未来所有的困难——在他和妻子雪儿的世界里只有美好的未来，其余的一切都不在话下！
　　这一年的圣诞节平安夜，两个年轻人手拉着手，冒着满街纷飞的雪花来到位于太平南路上的圣保罗基督教堂。
　　赵昆仑要给妻子一个别致的平安夜，雪儿则要在赵昆仑的陪伴下开始孕育一个爱好和平和能受到上帝呵护的小精灵。
　　教堂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喧哗和热闹，当子夜来临，甚至都没剩下几个人，也许是因为暴风雨的缘故，也许——就没有原因。
　　雪儿特别喜欢这里的清净，在她热烈痴迷的目光里，仿佛现在的教堂已经成了天堂。
　　而这座天堂就在白雪覆盖下的南京城城市中央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静静地安卧。
　　就在一对情侣虔诚热烈的期盼中，神谕在新年第一日的凌晨响起，真切地如同从天际一直送达到耳边：
　　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事就这样成了。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
　　在神谕面前，赵昆仑夫妇仿佛置身罗网之中，动弹不得，也丝毫不想动弹，人懒洋洋的特别舒适，仿佛还未出生的婴儿正安逸地在母亲的子宫里徜徉，也好像出生后的婴儿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酣睡。
　　“轰隆隆”如同夏日滚雷一般的声音唤回了赵昆仑，也震惊了所有的西方人，是真的国军要收复南京了吗？还是这人间罕见的悲怆惊怒了上苍，在这冬夜里响起了愤怒的雷声？
　　那一刻，仿佛又一张大网正铺天盖地而来，要把南京城所有的不幸和罪孽都收走，还古都一个朗朗乾坤和干净平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