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过江
　　小铁是幸运的。在纷乱的人群里他竟然被簇拥着上了一条不大的渡船。
　　到了江北后，在越来越清晰的光线里他才发现，小火轮上压根就没有一个自己部队的战友，番号却很杂，原本闹哄哄的，此刻见没有了危险，也都安静了下来。
　　小铁理了理思路，夜里到凌晨的一幕仿佛是做梦一样，几个小时前自己还和营长在紫金山上俯瞰夜色里寂静昏暗的南京城，此刻竟然到了江北，营长呢？教导总队的弟兄们呢？
　　小铁担心的张营长此刻正在江南土地上望江兴叹，作为一名军官，一名教导总队的营级军官，他对这场该死的虎头蛇尾的南京保卫战满是不解。
　　按理说，南京无险可守，指望五百年前的古老城墙挡住陆海空军优势在手的日军简直是痴人说梦。即使在紫金山上凭险据守，也只是守得住一时而已，没有支援、没有补给，人打光了，也就是城破之时了。
　　但诡异就在于，你要么不守南京，人员全部撤走，留一座空城给日军。要么就和日军血战到底，把每一座城外的碉堡、每一处战壕、每一寸城墙和每一栋民房、每一条街巷都当做掩护自己杀伤敌人的阵地，如此，血拼到最后，不为胜利，只为中国人的尊严！
　　结果却不伦不类，既没有顾及到面子，更没有顾及到里子！
　　你“延误”了日军半个月的进城时间，你干掉了数千日军，杀伤了更多的日军，满打满算，毙伤日军万把人吧，如此而已。
　　然后你就下令撤，把十几座城门都拱手让给敌人，也把来不及撤走的数十万市民丢给日军。
　　这帮报复心极强的日军会善罢甘休？这些从上海一路追来的部队劣迹斑斑，你能指望他们在被占领的中国首都会文明占领？
　　北京曾经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被占领，英法殖民强盗火烧圆明园；旅顺曾被日军在甲午战争中占领，之后全城百姓几乎被杀光；八国联军后来再次占领北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殷鉴未远，谁要指望这次日军大发慈悲、放过南京的老百姓，那他真是傻到家了。
　　其实，南京保卫战完全可以换一种打法。张兴业恨恨地想，在他看来，最后这场保卫战也是不败而败，不是被日军打败，而是被一批无能无耻的国军将领们打败的！
　　到12日夜，一直守得好好的阵地基本上都在国军手里，就是下午传来的撤退命令让全军陷入了混乱。
　　而带头逃跑的将领最是该死，如果此时大家各守其位，相信不用约束部下，只有他们和自己的部队在一起，那人心也就稳了，乱局也就自然消弭于无形了。
　　与牺牲在这里的数十位将领相比，这些带头逃跑的将领个个该杀。虽然他们可以拿出奉令撤退的理由来搪塞，甚至还可以拿出最高统帅的手令，但是，在中国军人的道德法庭上，枉死的兵士们的冤魂怎会放过这些平素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将领？
　　张兴业愤愤不平想着心事，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离开了下关，如孤魂野鬼一般走向了城里，他已经绝望了，也不想继续待在码头等待奇迹发生，大不了再杀回去，杀死一个日本兵够本，杀死两个自己还赚了一个。
　　小铁原本以为营长和大伙都上了船，踏在江北厚实的土地上才发现，只有自己过了江，他感到了深深的愧疚，自己是营长的勤务兵，在营长和部队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成了散兵游勇，孤零零跑到了这里！
　　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和战友们分开的。只是依稀记得挹江门的36师不放军队通过，说按计划，从下关撤退的只是长官部和36师。于是想过关的兵和守关的兵就发生了枪战，部队乱做一团。
　　最后人流终于冲开了挹江门，但地上的尸体却有好几层！自己还替这些兵们可惜来着，现在想想，早死早托生，死亡未必不是一种摆脱痛苦的方式。
　　一定是在这个时候，自己和所有的兵一样，只能称为是散兵游勇了，而不再是军队了。小铁懊恼地想，恨不得拿脑袋去撞墙，一个不留神，就再也找不到营长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处境如何。
　　懊恼中的小铁努力地想回到船上，重新回到南岸去找寻，周遭面无表情的士兵怪异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一样，没有人拉他一把，更没有人告诉他，回去是死路一条。
　　等他挣扎着回到船边的时候，竟然无人再愿意开回去接人，也不能怪他们，几乎忙碌了半夜，此时不仅人困马乏，更重要的是，水天交际处黑黑的烟柱已经明白昭告——日本海军的炮舰要来了！
　　下关至浦口之间，一次可渡七八百人的两艘大的轮渡，早已撤往汉口，就仅剩下眼前的几艘小火轮和200多条88师辎重营预留的渔船。船少人多，秩序又乱，于是才造成了人人争渡、任意鸣枪的乱象。船至中流被岸上未渡部队以枪击毁沉没者有之，超载过江沉没者亦有之。过江的部队毕竟是极少数，此刻在南岸，下关一带到处都是退下来的军队，正眼巴巴地等着这些救命的渡船回头，可是又有谁敢再回到南岸去呢？
　　大亮的天光下，长江里竟然漂浮着不少门板和木头，可惜它们临时的主人都已不在，这样的天气，有几个人能靠着游泳游过江呢？
　　小铁哀求着船老大们再带着他回去，他要去找寻营长和弟兄们，可是任凭他哭破嗓子，也没有人搭理他，在他的哭声里，不少船已经开始悄悄疏散了。
　　是日，民国二十六年12月13日，挹江门外的长江江面，经过大半夜和部分船只一个上午的冒死抢运，25000名国军将士被撤到北岸。
　　历史表明，如果没有南京卫戍司令的无能和荒唐，下令撤走所有渡船的话，这一段时间里是完全可以将屯集在下关的所有官兵撤走的。
　　而主要的原因就是上来围堵的日本海军为江面上布置的水雷所困，更重要的是，乌龙山要塞守军用大炮封锁江面，这才为挹江门外的撤离赢得了至关重要的15个小时。
　　这是中国版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虽然未尽全功，但是在没有指挥，几乎全凭自发组织的情况下，却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小铁再次回转上岸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气力，更没有了灵魂。
　　上岸的兵们无精打采地顺着大道往前走，一路向西，撤退到安徽滁州集结。
　　小铁不愿走，更是走不动，他跟着人流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就一头栽倒在地。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却是躺在一张床上。
　　醒来后的小铁饥肠辘辘，神志迷离之间，有那么一会他觉得，与其说是人恢复了体能才醒过来的，不如说是被烤饼的香味唤醒的。
　　两个姑娘正在忙碌。正是她们手里端来的烤饼让小铁重新有了气力，狼吞虎咽之后，小铁将这几日他所知道的战斗简单介绍给了两个围坐在床边的姑娘。
　　她们就是玉茹和冰倩。
　　两个人这些天并不放心老爹和两个兵。就在仔细商量了之后，跑到正对着下关码头的江北租了一间房，等着从南岸撤出来的亲人。
　　这一天，大量的士兵过江，她们一早就开始了寻找，结果根本就没有看到老爹、帅七和耿连章的身影，却发现了小铁栽倒在路边。
　　小铁告诉她们，自己想要回到南岸去。
　　两个姑娘沉默了一会，又对望了一会，冲着小铁说，她们也一起回去。
　　这让小铁反倒震惊了，自己回去，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两个姑娘去，可是要冒天大的风险呀。
　　别的不说，就说此刻南京陷落，大量的日本兵进城，可以想见，他们从上海一路杀来，打了几个月的仗，这回好不容易进了中国的首都，还不得意忘形、为所欲为？
　　再加上在南京城外的十来天战斗，在中国守军的顽强抵抗之下，日本人压根就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无论是在外围阵地，还是在雨花台、紫金山、光华门，还是中华门，他们都是无数次被击退，死伤累累。
　　“中华门！”两个姑娘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座门下的那一片房屋里，有着太多的思念和牵挂。
　　小铁告诉她们，是自己的营长告诉他的，在雨花台，国军88师的两个旅在数倍敌人的围攻下，整整坚持了4天之久，干掉了3000多鬼子，但是自己也伤亡三分之二以上，两个旅长也先后殉国。
　　88师剩下来的一个旅就坚守在中华门，打得也是异常英勇。而在光华门，则是国军87师在浴血奋战。
　　小铁完全恢复过来了，他告诉两个姑娘，和小鬼子交战，第一不能怕，他们也是两个胳膊两条腿，甚至还普遍低矮，三八大盖一比，就越发显得他们矮小，对付这样的小鬼子，你压根就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他们。第二，小鬼子占着火力凶猛的光，动不动就拿大炮轰击，天上还有飞机助阵，地面还有铁王八一样的装甲车，所以也要保护好自己，在战场上千万不要大意，鬼子开炮的时候，你得把自己藏好，鬼子集团冲锋了，你就瞄准了狠狠地打，不少部队打得那狠！论胆量，我们不怕，我们的敢死队敢浑身缠满炸药与鬼子的战车玩命。论机智，我们充分利用地形地物、城墙城楼，硬是让小鬼子举步不前！假如一对一公平较量，料想小鬼子几个月也占不了南京城。
　　小铁的话，坚定了两个姑娘的想法，她们决定，尽快过江找寻亲人，哪怕前面就是龙潭虎穴，也要拼死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