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欧阳俊再不强调自己的困难，也追了上去。

　　“连长，这两个俘虏呢？”马小军问着我。

　　“杀掉了算了！带着多累赘呀！”陈明在边上建议着，他和很多人一样，恨透了这些躲在暗中对我们下毒手的敌人。

　　我皱着眉，杀害俘虏是军纪绝对不允许的，于是对着马小军道：“你负责带着她们一起走！”

　　马小军愣了愣，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也许是想到了我刚才在他面前所表现的威严，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点着头。

　　六

　　记忆里的父亲，在我和妹妹的面前，总是笑呵呵的，哪怕是在他最背运的时候，被别人拉到台上批斗，他可以在那里低着头，弯着腰一站就是一天，但是一回到家里，当他抱着妹妹起来的时候，一天的伤痛便会忘得精光，那种笑容灿烂得就有如是五月的鲜花。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就一直生活在压抑的环境里，周围的人总是嘲笑着我是反动派的儿子，为此我和那些比我大的孩子们打架，不好好得去上学，逃课，甚至去跟着街上的无业青年鬼混，跟他们学喝酒，去学过偷盗，真得是破罐子破摔了，直到有一天我正与邻街的一个小混混学抽烟的时候，恰被父亲撞到，他把我拉回了家，关起门来狠狠得打了一顿，打得我一个星期都坐不了板凳，那是他第一次那么严厉地打我。但是在他打完之后，又心痛地把我抱到床上，为我敷药。他十分怜惜并认真得告诉着我：“阿健，你要记住，不管别人怎么看你，首先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活得顶天立地，就算是外面的风暴无情，不得不委曲求全地生活，但是我们的心里一定要这么想。只要是我们的内心强大起来，那么以后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难、再大的屈辱，我们都不会怕了！”

　　父亲的话令我似懂非懂，我也只记住了最后一句，那就是要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

　　那一夜，我没有象往常那样睡到天亮，屁股的痛疼令我在半夜醒来，发现屋子里亮着灯，父亲一个人坐在窗前，凝视着母亲的照片，在那里默默地流泪，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哭，我知道是我伤到了他的心。父亲被那么多人无情地指责批斗之下，也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得伤过心，他的心是强大的，但是却经不起我这个儿子的折磨！

　　父亲开始全力地督导我的学习和生活，他在工厂里上班，话并不多；因为大家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他也没有几个朋友。但是，一回到家中，父亲对我和妹妹，就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我们向他讲述着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他会对我们每做的一件事指出是对还是错。

　　在那次被父亲打过之后，我又回到了学校，再不去理会别人的嘲笑，我知道，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会象岩石上的青松一样，任尔东南西北风。

　　十三岁的时候，我上了初中，妹妹也上了小学四年级，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那个时候全家三口人，父亲每个月有三十斤米的口粮，我和妹妹一起也只有十斤，那点米根本就无法满足我和妹妹身体成长的需要，那个时候，家里每天只吃两顿饭，而且经常吃的是各种掺杂着野菜、豆渣以及草根的粥，这些野菜和草根是我放学后带着妹妹到河边、或者更远的地方挖的，豆渣是父亲用本来就不多的食用油跟乡下赶牲口的车夫换的，那种豆渣被轧成饼状，是喂牲口用的。每次吃饭的时候，父亲都是最后一个吃，而且他吃得很少，我明显得看到他壮硕的身体瘦弱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在工厂里昏倒了，被工友们送回了家，我才知道他得了浮肿病，身上的肉按下去就是一个坑。

　　在这个时候，母亲的那位当官的同学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让人捎来了一袋面，那袋面虽然只有十斤的样子，可对于我们这家人来说，真就是雪中送炭了。我和妹妹都很高兴，嚷嚷着要吃面条，但是当我们放学回家来，才知道那袋面又让父亲送了回去。我没有说什么，妹妹却不干了，哭着要吃面，终于将父亲惹怒，把她打了一顿。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打了妹妹，却令我和妹妹都记住了一生！

　　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说妹妹不是父亲亲生的，妹妹伤心欲绝，跑回来求问父亲。父亲把妹妹搂在怀里，万分得慈爱，信誓旦旦地告诉着她：“如果你不是我的闺女，我怎么会把你养这么大呢？呵呵，你就是爸爸的心肝宝贝，不要听别人瞎说！”父亲的话，让妹妹破啼为笑。那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了不少事，和父亲一直十分默契地守护着这个秘密，从来也没有让妹妹再有过怀疑。

　　我高中的成绩不错，却因为家庭原因，学校根本就不让我去参加高考，面对着这种境遇，我已然学会了忍耐。

　　高中毕业，我正好十八岁，怀着热情去报名参军，我的身体条件样样合格，招兵的那个军官十分满意地让我回家等通知。当我满怀着信心回到家等待的时候，却见到和我一起去参加体检的同学都戴着红花走了，我的入伍通知却还没有来。我实在等不及了，便跑去问，他们告诉我的结果还是那句话：“你的政审没过关！”，我欲哭无泪，回到家里捂着被子躺在床上，不愿意再起来。

　　父亲知道我的心思，他对我劝慰道：“别担心，也许明年就会选上了！”

　　我明知道他这是自欺欺人的话，还是点着头，因为我和妹妹都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知道他的辛苦，我更知道他内心的痛。

　　此后，有一天父亲忽然拿着一份入伍通知书回家来给我，当看到上面真真切切写得是我的名字，我不由得喜出望外，那种兴奋就好像是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之后，终于得到了一场成功。

　　直到参军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从没有去求过人、当初宁愿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的父亲，竟然为了我，跑去向此时已然升任为军区副司令的那个王叔叔求情，在王叔叔亲自过问下，武装部才给了我这份入伍通知书。

　　在我离开家不久，文化大革命便开始了。

　　七

　　阳光出现在了东边的天际，夜终于过去。这一晚上，我们只走了五十多里路，好在已经翻过了最高也最难翻的那座山，再翻过一座山，就可以看到那条界河了。

　　“大家原地休息一下，喝点儿水，吃些东西，半个小时之后，我们继续赶路！”我告诉身边的通讯员，让他去传达我的命令。如今我们所在的位置是最后一座山的半腰。

　　不一会儿，马小军从后面跑了过来，一看到我便问着：“连长，不是说白天休息，黑了再走吗？怎么今天要连续作战？”

　　我看了他一眼，反问着他：“你不是想要早些回国吗？”

　　面对我的目光，他挠着头笑了起来，道：“你不是说安全第一吗？”

　　听到他把我的话捡来回击我，我也不由得笑了一下，一改刚才的严肃，指着上面的山顶，对着他道：“小马呀，你也动动脑子，先前我不敢让大家在白天行军，是怕被敌人发现；如今我们已经快到了国境线了，这座山上有那么多的树，又没村寨，有什么好怕的？”说着，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先到山顶，看看山那边的情况，再作打算！”